©白乐寒

致海伦

白乐寒

《2019中国最佳科幻作品》

《科幻世界》201907

约8千字

我在等待海伦,为她庆祝五十岁生日。面前是一杯水,一瓶花。杯子是水晶杯,花是垂着头的兰花,不知道是真是假。空气里有钢琴声和冷淡的香味。白色皮沙发上坐着光鲜的男女,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。我有点不安。下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照亮绿色的大理石墙,落在洞石地面上。窗外,水池平滑如镜,清水混凝土间种着常绿树,有钱人拖家带口,在一家家精品店间徜徉。远处,一座座玻璃大厦顶天立地,由丝带般的空中车道相连。天气很好,天空很蓝。

我是坐地铁来的。这个点儿,越往内城地铁越空,站台也就越高级。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内城了,穿过重重安检,一上来就迷了路。我跟着隐形眼镜指的路找到了酒店,门童制服笔挺,从头到脚扫了我一眼。我挺起胸,希望自己的行头和脸能过关。

服务员给我倒水,动作矜持。他长得帅,当然也很年轻——是真的年轻。这里的服务员都是这样,年轻漂亮,名牌大学毕业,挤破头才抢到一份在这儿端盘子的工作,指望着哪天被哪个有钱人看上,以获得做手术的机会。气泡水滑进水晶杯,我躲进阴影,避开打在脸上的明亮的波光。粉底也遮不掉这个事实,在太阳底下,我比这儿的人都老上十岁。毕竟这里站着的都是小年轻,坐着的都是不用操心的主儿,而我比后者至少晚上十年才做手术。

远处有一棵金灿灿的银杏,落了一圈叶子。银杏树下,一个身影走了过来,是虞海伦。

海伦走进门,所有人都在看她。她穿一件深灰斗篷,一双黑色低跟鞋,拿一个小手包。里面穿一条浅灰无袖连衣裙,剪裁高级。她的脸和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,是完美的。

“真抱歉,小安!等很久了吧?”

“没有没有。”我说。

海伦走过来坐下。服务员殷勤地凑上来,几个客人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。海伦读着菜单,我看着她。她一点都没变,还是美得不可思议,只不过脸上画了淡妆,头发挽了起来。这就是我们的海伦,她垂眼坐在秋光里,就是一幅画。

我伸出手,从她头上摘掉一片叶子。

她一颤,看见那片浅黄的银杏,觉得有些好笑。“啊……我是走过来的。从插花教室过来,路突然堵上了,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。有个流浪汉跑上了空中车道,把交通弄瘫痪了。”

“所以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自动交通。”我说,这才反应过来,“——流浪汉?”

“一个女人。老人。”她若有所思。

老人?我噤声。这座城里怎么会有老人?老人们早就搬走了,要么搬去卫星城或者更远的地方,要么和儿孙一起挤在城外的贫民窟里。进城有重重关卡,只要看到一张老脸,机器就会把你视为可疑人物。流浪女又是怎么混进来的?

“原来这是真的。”我说,“我也听说城里多了很多流浪汉,好些还是女的,说她们成群结队、神出鬼没,就像游击队一样。”要躲开这么多摄像头和机器人,还真得有打游击的本事。

海伦蹙起眉头。“是真的。我朋友见过,但她太害怕了,不敢靠过去拍照。”

怕什么?那种锦衣玉食的太太,真是什么都怕。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:“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吧?是我不好,非要见你。”

她笑了,是一个熟悉的笑容。“哪里,肯定是见你重要。而且你那么忙,不像我,无聊得很。”

豪门里头,大概是挺无聊的。“哪里无聊了,”我说,“你那个插花教室不是很好玩的吗?”我看她晒过几次作品。点开来,一瓶半透明的插花浮现在桌面上。日式插花,看上去多少有点寂寞。转转全息图像,我发现花瓣和叶缘还有点枯了,说明用的是真花,而不是永生花。用得起真花的插花教室,那可只有海伦上得起,说不定老师还穿着和服,是某某流的弟子。

“哈哈,”她笑道,“每堂课都被老师骂。不管我怎么依葫芦画瓢,还是摆得很死板。没有灵气,老师说。”

我哼了一声。“你还没有灵气,那我算什么。”

服务员收走菜单,给我们倒水,态度有点太热情了。“所以你一会儿还要过去?老地方?”我问。

“对。La Notte.”

那是一家高级餐厅,海伦每年都会晒出照片,一家四口在那里给她过生日。二十五年前的今天,她老公就是在那儿向她求的婚。二十五年了,不变的餐厅,不变的江景,两张不变的脸,只有两个儿子在照片上一点点变大。我说不出是羡慕还是什么。

“不容易啊,二十五年了还这么恩爱。”我说,“我老公连我哪天生日都不知道。”

她笑笑。“只是习惯了而已,不去的话,严天一反倒不会安心吧。”

“天成和天予怎么样?”

她叹了口气。“不听话。两年前就给天成安排了手术,他却没做,说‘不想这么早上轨道’,现在还在欧洲呢。天予倒是答应了一毕业就做手术,然后进入集团。”她用拇指抚摩着玻璃杯,“年轻人里好像流行一种说法,说是要自己选择做不做手术。”

我喝了口水,气泡在舌尖上跳动,有点苦。“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”话说回来,这还真是个奢侈的烦恼啊。在外城,年轻人想的不是要不要做手术,而是要不要卖血。换血疗法自然比不上手术,但是便宜,因此在黑市上很受欢迎。

下午茶上来了。服务员从小车上端下三层塔,那是一个银闪闪的鸟笼,从上到下盛着甜点、司康和三明治。还有一套骨瓷茶具,和两支香槟杯。一声轻响,气泡化为仙雾,服务员眼中带笑,优雅地把香槟倒入酒杯,让我不禁多看了两眼。香槟闻起来像熟透的果实,我举杯,从上升的气泡后祝福海伦:

“生日快乐!”

叮。细腻的气泡滚过舌头,黄油味的芬芳在口中荡开。“我们多少年没见了?”我闭着眼问。

“二十五年了,从我婚礼之后。”

哦。这么久了。

“百年校庆的时候倒是看到你了,”她说,“但你匆匆忙忙的,也说不上话。”

我拼命回忆着那天的情景。熟悉又陌生的校园,匆匆闪过的脸。是了,那天我应该正急着卖房子。

我从包里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。“所以我想着今天一定要好好见见。这个送你。”

她解开丝带,拆开包装纸,拿起那个金色的小纸盒。我盯着她,观察着她的反应。那是我精心准备的礼物,既体面,又不太贵。她从盒中取出一根链子,上面吊着一幅小小的珐琅画,画的是她二十五岁的模样:穿一件鹅黄吊带裙,头发乱蓬蓬的,开怀大笑着。她抚摩着吊坠,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张照片。”

我当然知道,因为那是我拍的。

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。她快要结婚,我刚开始相亲。我们回到学校,假装还是学生,骑着车从堤上冲下来,大呼小叫,仿佛要耗光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。累了就找块石头坐下,凉风习习,啤酒罐上出了汗。她塞了我一耳朵听不懂的外国歌,我们捏着书页,读同一本书,我看着她那张从此不会变化的脸,按下了快门。

“你是我真正的朋友。”她说。

二十五年过去了。我抬起头,她没有变,我老了不少。而比起大多数人,我已经幸运得多了。三十五年前,一个美国人发现了抗衰老的方法,却守口如瓶。二十五年前,海伦爸爸从朋友口中听到传言,斥巨资给海伦做了手术。十五年前,我老公升了职,我终于卖掉学区房,赶在年龄上限前给两人做了手术。从那以后,只要每五年打一次疫苗,我们就再也不会变老了。

“你一点都没变。”我说。

“是吗。你也是。”她说。

我们真的没变吗?二十五年不见,她高贵得无可挑剔,而我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妇女。换到现在,我们绝对做不成朋友。以前就做得成吗?她漂亮有钱,人见人爱;我出身小城,相貌普通,性格阴沉。我们甚至不是一个院的,不知道为什么会粘在一起,有着说不完的话,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。我们为什么会二十五年没见呢?

“上次我回学校,发现湖被填了。”海伦喝了口香槟,“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读的书吗?讲有一个星球,上面的人从没见过星星……”

我摇摇头,那本书早就被我卖给了纸书收藏家。“不记得了,我已经好多年没读书啦。”

我拿起一块手指三明治,一口咬下,鸡蛋的浓香爆发出来。忍了这么多年的合成食品,此刻味蕾又死灰复燃,这滋味可不好受。

海伦问:“最近怎么样?快退休了吗?”

退休?我差点没噎着。这怪不得海伦,她对世界的认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,甚至根本就没有认识。我喝了口水:“都什么年代了,还有什么退休。我们这些人花大价钱做手术,可不就是为了活到老,干到老,干到死么。”我瞄了眼她的表情,“开玩笑的。不过谁叫我穷嘛,要挣疫苗的钱,还要给悦悦省钱,在大脑宕机之前,当然是能赚一分是一分喽。”

那句话其实是我老公说的。“何安,都是你出的好主意,害我要做牛做马做到死!”仿佛在乡下喝雾霾还比较幸福。现在他不这么想了,因为他已经成了末代程序员。经历了几次跳槽,熬过了几轮裁员,他从老板那儿领到的最后的任务,是定制模型,把部门工作自动化。任务完成之日,就是我老公失业之时。以他的年龄,已经很难在哪里谋到一职了。

但海伦没必要知道这些。

“你还在那家广告公司吗?”她问。

“谢老板不炒之恩。”和我老公不同,我因为便宜而被留了下来。幸好在看透人心这个活儿上,机器还暂时比不过人。而且我吃苦耐劳,产后复职的地狱也扛下来了,加点班算不了什么。可机器总会指数型进化,也总有更便宜、更新鲜的血液,排着队等着取代我。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。

“最近接了个案子,甲方找了个偶像组合来代言。我看那男孩有点眼熟,原来他十年前就火了,那时候他才十六。十年后,那张脸一点没变,可惜粉丝的心早就变了。于是他找了个虚拟偶像作搭档,重新包装了下,也不知道这回能新鲜多久。”

海伦低头搅拌着红茶。“可怜啊。那孩子不会变老,也不会长大了。”

“只要能红,他也不觉得可怜吧。”我呷了口红茶,一股华丽的佛手柑香。

“悦悦在哪里读书?”海伦问。

“F大。金融系。”

“我以为她会出国学画画。”

“哪有钱呐。再说,画画能当饭吃?画画能挣来手术费?”

“我家楼下就住着一个画家,好像还过得不错。听说现在入选什么人才计划,也能免费做手术。”

“那和我们普通人家有什么关系。这一路千军万马地过来,能把孩子送进大学,我就已经拼尽全力了。就算是你,花在儿子身上的精力也只多不少吧。”

她的眼神暗了下去。

我又拿了块三明治,这回是三文鱼馅的。“这年头,拿到文凭也没什么用。还不如早点找支潜力股嫁了,早日做手术。她却说,不要!不肯找。”

海伦笑着掰开一块司康:“就和当年的你一样。”

我叹了口气,把冻得硬邦邦的奶油涂在司康上。司康冒着热气,奶油融化了。

眼前浮现出女儿的脸。不漂亮,不傻,没有背景,没法轻易快乐。“我又不是废物,难道还养不活自己?”她冲我喊。

“丫头片子,你以为工作这么好找?就算找到了,你能赚到做手术的钱?”我太明白了,一旦她开始求职,面对的就是我这样的一群老人,宁死也不愿意放弃职位。

“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,愿意结那种婚?!”她吼。

“真巧啊,”我冷冷道,“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。可我也明白,光靠做梦,是活不下去的。”

然后免不了是一顿大吵。她不说话了,噙着泪水,眼神幽怨。我想抱住她,却动弹不得。

我松开手,黄油刀撞出明亮的响声。

“……我只想让她快乐。”

海伦给我倒茶。茶汤旋转,形成红宝石般的漩涡。

“你知道的吧,”海伦说,“我结婚第二年,我爸就破产了。之前他一直死撑着,没让人看出来。后来我才知道,最后他有一笔钱,没拿去救公司,却用来给我做了手术。”

海伦爸爸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。海伦的手术却是他最成功的一笔投资。我举起红澄澄的液体,感到眩晕。

“你爸还好吗?”我问。

海伦叹了口气。“在疗养院,我每周去看他一次。他已经开始忘事了,有时候以为我还小,嘟囔着要给我做手术,叫我快点结婚。有时候以为我是我妈妈,这也很正常,毕竟她没机会变老,而我又不会变老。”

她低下头,把脸藏进雾气。“有时候我觉得他还是忘了比较好。有什么好记得的呢?那时他为了不连累我,自己跑去躲债。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在公园里住了半年了,看上去老了十岁。现在他却容光焕发,以为自己还年轻,每天都很快乐。”

我盯着见底的茶杯,无言以对。

“我爸妈三年前搬到南方去了。”

“S市?”

“没有,那里太贵了。他们其实很早就开始看了,最后在附近一个小城买了居住权。那个养老城是新建的,不算高档,但性价比高。”我拿起一个柠檬挞,“但我总觉得是抛弃了他们,把他们丢给一堆机器……”

“别这样想,”海伦拿了一个椰子雪球,“我公婆在瑞士的养老城,那里也一样引进了机器人。如果把你父母留在卫星城,再过几年,还不是等于丢给护工?养老城设施齐全,父母也容易找到同龄的朋友。想要见面,也可以全息通话呀。”

我低下头,柠檬冰凉的香气钻入鼻孔。问题是我妈不愿和我见面。每次回家,我们能说的越来越少,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我知道她盯着我在看什么:我那张再也不会变化的脸。她不再拍照,也不愿与我合影。通话的时候,都是我爸在讲话,她躲在后面。她拿出全部积蓄,就是为了搬得离我更远。老家是回不去了,小城已空,只剩下几个老光棍。于是悦悦上了大学,他们也搬去了南方,这下她不想见到我,就不用见到我了。

但我一点也不怨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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