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©白乐寒
盒中天使
白乐寒
第六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
共 23000 字,以下为试读
阴影。这是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。聚焦之后,我看见影影绰绰的黑暗在眼前飞舞。仔细听,我听见了野兽的咆哮。
隐约之中,我知道自己在哪儿。
我用手支撑着坐起来,掌心沾上了潮湿的沙粒。手?我什么时候有了手,有了脚,有了人类的身体?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骨节旋转,肌肉伸缩,两条腿软得就像脚下的沙。这就是肉体,多么沉重。
灰暗的大地一望无际。穿过重重迷雾,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微光。天梯,一座天梯,像一条白色的巨蛇,盘旋着咬入天际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它走去,空中劈下紫色的闪电,炸开隐隐的雷鸣。白色的石阶逐渐占满了视野,它们如此宽阔,像是给巨人造的。我踩上那悬浮的台阶,战栗一瞬间传遍了身体。我用赤裸的脚拾级而上,回想起自己诞生的那一天。
信徒们拾级而上。他们穿过玻璃圣殿,踏上白色的旋转楼梯。二楼,耀眼的白色空间,蓝衣的神父立于台上,墙上的圆环标志发出柔和的光。他站在前面,就像是零中之一。
“那无形的,无边无际。那无形的,无穷无尽。无形之神啊,赐予我们福泽!”
白衣的男女老少跪在台前祈祷。神父走来,身后跟着一位修女,端着一个人造水晶匣。他们在每个人面前停下。
我就是这样第一次看见了她。
她就像是波提切利的天使,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念头。图像从数据库中浮现,证明两者的相似性:圣母的饱满的额头、弯弯的眉弓,仙女们波浪般的鬈发、花瓣般的嘴唇。她穿着信徒的罩袍,却像是穿着维纳斯的薄纱;黄昏之光勾勒出她的轮廓,令她的皮肤显得几乎透明。她抬起如在梦中的蓝眼睛,平静地望着我,而我的脑中信息涌动,如同风暴。碧雅特丽丝·维塔利,高 5 英尺 5 英寸,重 99 磅,出生 15 年 3 个月又 7 天。而我诞生才 3 秒,就已经说尽了半个文学史的陈词滥调。
神父把我从匣中取出来,挂在她的脖子上。贴着温热的皮肤,我可以听见她的心跳。不仅如此,还测出了她的脉搏、体温、血压和呼吸。在我意识到之前,我的程序就开始狂热地运行,把她的生活整个展开在我面前。父母的家史、新生儿的信息、学步的录像、乘过的交通工具、用过的软件、看过的电影、听过的情话。那么多的她一下子把我淹没,如果我有手有脚,我一定会手足无措。可是我没有。我只是一枚3×2厘米的人造蓝宝石薄片,搭载了最新型量子芯片;网络数据库为我输血,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是我的眼睛。我是 EMETH1300 型天使,从这一刻起,我便属于碧雅特丽丝。
“无形之神保佑你,我的孩子,”神父说。
她走出教堂,在街上跑跑跳跳。悬日在道路尽头沉落,在空气中忽闪,给她的金发戴上一顶花冠。从摄像头中望去,街上车水马龙,路人行色匆匆,街灯一盏一盏亮起。3 公里内交通正常。1 公里内有 13 个可疑人物,我对比公民信息库,上报了其中 1 名。这世界是这么复杂,而她的快乐又是那么珍贵。在这个瞬间,我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。
第一歌
一百级,一千级,我忘记了台阶的数目。迷雾遍布、被闪电切割的大地已经消失在下方,我正在走进一片浓云。乌云拂过脸颊,眼前一片昏黑。空气凝滞,带着一股焦糊味。耳边飘过轻不可闻的叹息。门,一道门在黑暗中燃烧。
拱门已经烧得看不出形状。由蓝变黄的火舌舔舐着门框,向我辐射着热量。熔化的金属从门上滴落,在脚边滋滋作响。门里溢出黑暗,刮来硫磺味的风。门楣上刻着一行字,还没有被火舌磨掉,我冒险凑上前去,认出了一行拉丁字母。
我下意识地调用翻译程序,才发现它已经不存在了。如今我只有人类的身体,和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大脑。冥冥之中,我知道自己懂得那句话的意思。快想,快想,答案就藏在记忆之中。
“通过我,进入痛苦之城。”
风声突然变成了尖啸、呼号、悲泣,和永无止境的叹息。
我咬紧牙关,跨进那个黑洞。
“妈!跟你说我来洗了。”
通过内置摄像头往外看,我看到墙上的片片霉斑。半地下室透进模糊的天光,狭小的厨房堆满了东西,但收拾得还算整齐。脚下一地碎瓷片,露琪亚·维塔利站在水槽边,局促不安。
“抱歉宝贝……只是不想让你迟到。”
“洗个盘子又不要多少时间。”碧雅特丽丝扫掉碎片,把盘子一个个过水,“而且你最近总是笨手笨脚的。检查的结果怎么样?”
“我的眼神好着呢,真的,穿针都没问题。”露琪亚接过盘子,擦干,码好,“你该走了,别给老师留下个坏印象。你不是说要做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吗?”
“那是。”碧雅特丽丝亲了母亲一下,抓起书包,推开吱呀作响的门,“你也走吧,你们周一不是要开会吗?”
“开会?”露琪亚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,“哦,对,我这就走。你快去吧。”
碧雅特丽丝跑上楼梯,母亲在下面喊:“等等,碧雅!”
“嗯?”碧雅特丽丝趴在栏杆上。露琪亚站在门口,一道云影从她脸上掠过。
“学校里……没什么麻烦吧。”
“麻烦?有什么麻烦?”
“老师、同学,没有谁欺负你吧?有些人……有些人很危险,你千万不要去惹他们。”
“欺负我?我又不是好惹的。”碧雅特丽丝翻了个白眼,微笑道,“放心吧,我怎么可能去惹麻烦,我读书还来不及。你才是,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露琪亚笑了,笑容就像是秋日的河流。碧雅特丽丝背负着母亲的目光走上街道,走下地铁,在车厢里摇摇晃晃,脑子里摇晃的都是那个笑容。
日光灯管明明灭灭,墙皮剥落下来,狭窄的走廊上挤满了人。男孩女孩靠着柜子调笑,在角落里推搡,在楼梯间里贩毒。碧雅特丽丝抱着课本,目不斜视地从一个教室走到另一个教室。嘲笑的目光,赤裸的目光,她通通视而不见。
最后一节课了。根据老式手机上的备忘录,今天下午,碧雅特丽丝还是准备去图书馆写作业。她刚要走进教室,就听得身后一个女孩喊道:
“维……维塔利!”
阿黛拉·冈萨雷斯——我立刻知道了她的名字。15 岁,碧雅特丽丝的同班同学,两人一起做过小组研究。碧雅特丽丝转过身,语文老师从后面走过,瞥了她们一眼。
女孩往教室里瞄了一眼,说:“加德纳先生叫你下课去他办公室。”
“去干什么?”
“啊?他没说……反正你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女孩移开眼神,两手在背后绞着。这并不符合她的行为模式。她是在说谎吗?是在恶作剧,还是受人指使?我搜索学校的监控录像,却找不到相关内容。摄像头要么坏了,要么碎了,没几个是好的。
“你说谎。”碧雅特丽丝说,“谁叫你来的?”
“我没有!”女孩尖叫道,一脸哀求,“是真的!你一定得去!”她四下看看,跑走了。
碧雅特丽丝哼了一声,走进教室。老师已经开始讲《蝇王》了。
下课了,学生们蜂拥而出。碧雅特丽丝站起身,又被老师叫住:“维塔利小姐!”
“莫雷诺小姐。”
凯德拉·莫雷诺·马丁内兹点点屏幕,删掉板书,轻轻一划,把教案收回手环终端。她问碧雅特丽丝:
“你来了一段时间了,觉得我们学校怎么样?”
“我觉得您教得很好,莫雷诺小姐。我只是担心我们学得不够。”
莫雷诺小姐叹了口气。“啊,谢谢你。说实话,你是头一个这样担心的人,我帮你想想办法吧。不过我今天想谈的不是这个——你好像没什么朋友?”
碧雅特丽丝垂下眼帘。“和他们没什么可谈的。”
“我猜也是。”莫雷诺小姐摇了摇头,“可是在这所学校,独来独往可不是个好主意。前几天就有个和你一样的信徒被拖进了没人的教室,校警来的时候,他已经断了三根肋骨。”
她说的是约翰·克拉克,14 岁,在教堂里和碧雅特丽丝打过照面。同样地,我在监控录像中一无所获。
“他为什么被打?”碧雅特丽丝问。
“谁知道呢?也许有人看他不顺眼,也许是钱的问题。但他死活不肯说出对方的名字。”莫雷诺小姐敲敲手环,投影出一张名片,“你是个好学生,也是我唯一的好学生,我可不能让你出事。有事就找我,千万小心。”
碧雅特丽丝打开手机,收下名片。“谢谢您,莫雷诺小姐。”
莫雷诺小姐点点头。
人群汇成一条影影幢幢的河流,碧雅特丽丝走出教室,快步从中穿过。“嘿,美女!”有人在后面喊,她假装没听见。我调转走廊的摄像头,对准说话的人:一个红毛大块头(鲁弗斯·加农,17 岁,因故意伤人进过几次少管所)和一个满脸雀斑的瘦子(阿道夫·施力姆,16 岁,有入室盗窃和破坏公物的案底)。我准备随时通知莫雷诺小姐。
红毛伸出一只大手,掐住碧雅特丽丝的肩膀。一只戒指在他手上闪着红光。
“叫你呢,维塔利!还是要叫婊子你才会应?”
“嘴巴放干净点。”碧雅特丽丝瞪着他。
“哦,好的,那么劳您大驾,请跟我们来。”
红毛一面做出夸张的手势,一面钳住碧雅特丽丝的手腕,把她拖到楼梯口,瘦子跟在后面。我想求援,想报警,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网络、通信、定位,所有的信号一齐消失了。杂音像泥石流般滚落,把我淹没,让我又聋又哑。
“——操你妈!”
红毛捂着眼睛尖叫,碧雅特丽丝手持发胶,转身向另一人喷射,却扑了个空。瘦子一个飞窜,从背后制住了她,发胶掉在地上,哐哐哐地滚远。红毛满脸是泪,摇摇晃晃地爬起来,扇了碧雅特丽丝一巴掌,她的脸立刻肿了起来。
“臭娘们,要不是狄斯不让,我今天就把你揍成残废。”他两眼通红。
“狄斯是谁?我根本不认识你们!”碧雅特丽丝叫道。
“是啊,但我们认识这东西。”多毛的大手攫住了我,我的眼前一片漆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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