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见一下吧?又没有什么损失,还蹭一顿饭呢。”
她瞪着眼前的影像。男人身材健壮,带着个墨镜,在雪山上兴奋地挥着手,也看不出长什么模样。也许他在婚礼上和自己打过照面,之后又向露露打听自己。露露打包票说这人是老公的朋友,长得不赖,人也有趣,也许和她谈得来。“你都单了多久了?他们说你现在很宅,这可不行啊。”
确实不行。也许她已经忘了怎么和陌生人说话。她已经踏入了一个危险的领域,满脑子都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;再陷下去一步,她就爬不回现实了。她叹了口气,调出这个叫乔欣的人的主页。在世界各地度假,派对,还有各种游戏的成就。至少他俩有一个共同点:沉迷虚拟世界。她又看看见面地点:一家高级餐厅,一顿饭抵她一个月的伙食费。好家伙。
她早了十分钟到家。洗完澡,穿上仅有的一件小黑裙,用化妆机打印了个排名第一的相亲妆。化妆刷卡了卡,在眼皮上喷了太多红色,她骂了句,用手指胡乱把眼影晕开。她拿上自己最贵的包,一反常态地走进的士通道。无人车早已在此等候,她钻进仅容一人的车厢,车子自动汇入大潮。夜色早已降临,灯光穿过浮在车里的广告,深海鱼一般扑面而来。前后左右还有无数车辆沿着各自的轨道潜游。她很久没有看到晚上的城市了,这景象让她感到陌生。城市像是活的,一个高效、盲目,又无情的碳/铁生物。她闭上眼睛,向后仰去,感觉置身于另一种舱内。
车子停在一幢玻璃大楼的腰际,她挺起胸,走进幽深的走廊。侍者在尽头等待,接过大衣,带她穿过光做的大门。餐厅显出和大楼一样的后当代风格:黑白相间的石砖地上钻出郁郁葱葱的大树,微光在天花板上闪烁,在空气中沉浮。仲夏夜之梦被各色光幕刻意破坏,它们泛着淡彩,将空间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。 她钻过一道光幕,乔欣已经在一棵树下等着了。
“乔先生?”
“叫我 Jo 好了。Enchanté, 梁小姐。”
这个 Jo 没戴墨镜,典型的时髦大男孩,完全看不出有三十多。穿着一件恐龙图案的T恤,看着眼熟,估计不便宜。她入座,摸了摸身边的树干。树皮粗糙,和电影中的没什么区别。
“这树是真的吗?”
“假的,纳米树。”他笑嘻嘻地说,“不过我向你保证,这里吃的全都是真的。”他笑起来倒挺可爱的。
小食上来了,现摘豌豆苗随意铺在陶碟上,点缀着紫色的小花。Jo 的手指在桌上跳了两下:“我挺喜欢这里,他们的菜有一种 crude 的感觉,在别的餐厅是找不到的。”
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真正 crude 的东西,她想。她咬了一口,豆苗鲜脆得几乎陌生,花朵则带一点辛辣。“听说你和欧阳小姐是校友?”Jo 问。
“是的,北清大学。我们住一个宿舍。”
“啊!我对那里的老建筑印象很深。国内很少还有在 low-rise 里上课的学校了,虽然国外很多。”
话题自然转向了他的游历,期间前菜上来了,小铁锅里盛着炖蛋,眼镜介绍道,那是“黑松露小盅蛋”。这就是松露啊,它散发着奇异的香味,她都没注意 Jo 的高谈阔论。好在有聊天大师的帮助,她至少不会对世界一问三不知。说到在电影里去过的地方,她兴致上来,和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聊得起劲。谈话间套出了他的背景,果然是个三代,晒出来的那些游戏不仅是他的爱好,还是他的投资项目。
“你玩游戏吗?” Jo 切着牛排,这一小块红肉放在一块小石头上,下面是鲜花和泡沫铺成的草甸。
“不太玩。”
“那平时喜欢干什么呢?”
“看看电影吧。”
“电影啊……现在没什么人看电影了。产业下滑得厉害,尤其是脑感游戏出现后,淘汰只是 a matter of time。你玩过脑感游戏吗?那逼真感真不是盖的。Psyche Alpha 的 hyper 模式甚至能’比真实更真实’,可惜我只有一台 iFeel。”
“没这个模式。”她说,又解释道,“我有一台 Psyche。”
铛的一声,Jo 扔下刀叉。
“你有——你有一台?你怎么买到的?给黄牛多少钱都搞不到货——”
“我很久以前就是晓梦的 VIP 了。”
“啊。そですね。”男人点着头,把破碎的尊严重新编织起来,“原来你说的是脑感电影……我记得晓梦就是做这个起家的吧。但是,用 Psyche Alpha 来看电影,总觉得有点……”他摇头如拨浪鼓。
“有点什么?”
他摊开手,好像这很明显似的。“Voilà…杀鸡焉用牛刀。脑感游戏中有无限可能。看上去比真实更真实,然而你看到的东西,你做的事情,一切都随心所欲。自由!这才是虚拟世界的意义。电影里有自由吗?Everything is pre-destined. 这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?”
“区别大了!你不觉得生活已经太混乱了吗?电影从中抽出一条线来,这就是故事,故事给生活以意义。游戏看上去自由,其实是一团散沙,什么也不是。”
男人盯着她,突然大笑起来。她也微笑起来,不知是被他的情绪感染,还是喝酒喝的。
“Touché!” 他笑道,“梁小姐,你真是太有趣了。Always surprising me. 不过你要是不给游戏一个机会,就永远不会了解它的魅力。”他讲起中意的游戏,讲得眉飞色舞,她听着,有几个还真的挺有意思,但她也不太可能去玩。
“如果有购买名额一定要告诉我,我做梦也想玩一玩 Psyche。”Jo 拨弄着一个小番茄,嘴嘟起来,像个受委屈的小孩。她看着好笑,说:“你可以借别人的玩啊。”
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:“我能借你的吗?”
这问题一派天真,她却被噎到了。她看看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,又看看盘里缤纷的花朵。酒喝多了,在这伪造的夏夜里,脸有些烫。有什么不行的呢?毕竟,要给现实一个机会……
“嗯……有机会的话。”她说。
他听她讲起最爱的几部电影,不一定有兴趣,却饶有兴致地听着。烛光晃动,萤火沉浮,黑眼睛里的光芒轻轻闪烁。她有种错觉,那张脸在光中渐渐融合,变成了那些她曾经钟爱的脸……
“听得我都有点心动,”男人笑着说,“难怪你们那么喜欢电影,它太容易让人忘记自己是谁了。You know what, 真有人进去就出不来了。”
“哦?”
“Hyper-reality, remember? 脑感作品不都支持 low, medium, high 三档,越往上越逼真吗,其实还有一个 hyper-reality 模式,只不过市面上还没有设备能兼容。其实 Psyche 可以,听说有个哥们用破解开了 hyper,进了部电影,结果效果太猛,他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,最后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。”
“勇者啊。”她微醺。
“N’est-ce pas?” 他摊手,“生活就是挑战。”
他们为勇者干杯。
旧的碟子下去,新的碟子上来。一个完美的橙子立在描金的白瓷盘中,像一个太阳。戴白手套的侍者捏起橙子,示意这是真的,如假包换,然后一刀两断。空气里爆出一股鲜美的刺激。她贪婪地吸了口气,几乎用鼻子品尝到了四溢的汁水,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又停了下来。她有点害臊,偷瞄一眼对面,发现 Jo 正看着她微笑。是吗,也许这一个微笑,会是一种全新生活的开端——
男人开口了。“梁小姐,你愿意挑战吗?”
“挑战什么?”
“从一开始就互相坦诚。”
她瞪着他,男人转着手,各色戒指在指节上闪烁。“你知道自欺欺人有多痛苦吗?就像我爸妈那样。几十年了,为了个可笑的面子……婚姻本身就够可笑了,这年头连性向都有十几种了,还能一辈子只和一个人绑在一起吗?”
“……为什么不能呢?”她的声音发抖。
男人笑了一声。“我以为我们都是明白人……Alors, 看了这么多电影,你还不懂得爱情只是短暂的幻觉吗?幻觉过去,人还得继续生活。既然都要结婚,我从一开始就要预防这个错误。我会结婚,我会负责,但我有权爱上任何人,我的妻子也一样。戏台已经搭好,就差一个演员了。梁小姐,What say you?”
她咬着颤抖的嘴唇。男人盯着她,研究她的表情,突然被吓得一退。她猛地站起来,拂袖而去。
“梁小姐——”那声音实在无助。
她凶猛地踩着高跟,穿过甜美的空气。拂袖而去,不是她清高,而是怕经不起那个橙子的诱惑。
她痛恨自己。
“爱情真的是短暂的幻觉吗?”她抓住他的袖子,也没指望他回答。丹尼·慕容·阿摩耳不置可否地笑笑。没入镜中时,她却听到一声耳语:“人生也足够短暂了。”
镜花水月。她把头浸入清凉的水中,看着金发漂游。穿过镜子,她将在水中看到他,珊瑚轻轻摇摆,热带鱼扑闪过他的嘴角。微笑波光粼粼,好奇的眼神折射,湿漉漉的他们不属于这个时空。他跑过火药味的夜,来到她的花园。月光与波光照亮他的脸,在他湛蓝的眼中回荡,十年,二十年压缩成一瞬间。我最残酷的朋友,我最甜蜜的敌人。一切都凝缩在你眼中,而不在你唇间。“罗密欧啊罗密欧,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?否认你的父亲,抛弃你的姓名吧。——你到底是谁?”他是这么美丽,这么天真,带着水珠的嘴唇冰凉又灼热,她几乎问不出这句话。
他捉住她软弱的手,按在自己胸前。“来找我吧。”
他们坠入水中。
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
And in their triumph die, like fire and powder
which, as they kiss, consume
狂暴的喜悦有狂暴的结局
正如火与火药的亲吻
在得意间燃烧殆尽
她看到蓝色,白色和红色。浸满月光的泳池,漂浮的白裙,他鲜红的嘴唇,和他鲜红的血液。大概这就是爱情,像泪水消失在水中。
那天晚上她没有梦见维罗纳。她梦见一座灰色的城市,词语一个接一个地从中消失。她张开嘴,却忘了要说什么。她梦见一座闪烁的城市,她留着高耸的发型,穿着肩膀高耸的古怪衣服,眼神却像是悲伤的鹿。他坐在那里,雨打过一样,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。一匹独角兽奔过尘埃。
“带我逃走吧,”她说。